2015年3月10日 星期二

讓小農自主的鋼鐵人

   聽過一則戲謔現代農夫的說法:當個農夫只需要打三通電話。言下之意,因為現代農業大多仰賴機械耕作,只要出動代耕業者打田、插秧與收割,就已完成主要且大部份的農事。乍聽此說時,自己還是名「假日農夫」,未能領會箇中滋味,尚能莞爾一笑;如今自己主持水稻田從打田到收割等完整一期的田事工作後,回想起這個說法,不禁皺眉。對於一名友善土地的農夫而言,這句話先是抹煞了農夫在田事方面的智慧與經驗判斷,以及農事工作中諸多無法機械代勞的人力工作,如水位管理、撿螺與除草、修補田埂;也忽略去檢視農夫與各種人際網絡,如地主、鄰田、代耕業者等之間所建立的關係,這些必須於平日耕耘的人際關係,影響著農夫能否順利取得農事工作上的資源,白話言之便是打了電話給代耕業者,人家願不願意接受你的工作。

    農業工具與技術原本是促進人類文明步入農耕社會的契機,也曾扮演提高生產效率、減免人力的輔助角色。在短暫的時間內,農業機械不僅成為農事的主角,如今更反客為主。去年第九屆在雲林舉辦的農業機械暨資材展,動輒近兩層樓高、百萬以上的巨型農機具,成了競逐最新機型、種地面積與財力的農業武林會場。這些功能強大的機具,將帶給人類豐收,也可能更快速與深層地撒下農藥,慢性地吞噬人類與地球的健康。

「使用機械有何善惡之分,就是主從關係紊亂。」日本民藝運動先驅者之一柳宗悅在《工藝之道》中道出機械化的問題核心,「機械必須是人類的忠實奴僕,並且必須謹慎不過度使用,以免使人深陷為機械的奴隸。」我們來檢視水稻種作過程中,究竟一位友善耕作的小農與農業機械之間的關係為何:農曆春節過後,百工紛紛開工,農事的起始從水稻育種開始,在代耕業者的工廠內,人力將稻穀與土壤放入育苗盤,苗盤經由機器軌道被輸送至末端,人力搬運並對齊堆疊,此步驟講求人工眼明手快地掌握速度與精確度,小農時而充當這步驟的人力。一塊水田經過打田整地,讓田土水平才便於水位管理與後續田事工作,代耕業者駕駛大型曳引機打田,對這塊田地哪裡缺土有更多認識,而小農只有站在田邊觀看的份。插秧是耕作中的大事,代耕業者駕駛插秧機,小農忙用鋤頭在水田四周開挖溝渠,以利在多水的宜蘭,便於田地排水。插秧以後到收割這段期間,是完全憑藉人力的階段,想方設法清除福壽螺,反覆俯身挲草、除草。

    自行銷售農作而非將穀糧送交農會的小農,自然也必須主持從收割、烘穀、碾米到包裝的過程。收割機、烘穀機、碾米機、吊高機等等,全是代耕業者工廠的配備。小農一旦與代耕業者接洽了來年的耕作,便進入了一個領取號碼牌等待叫號的過程。有些水稻品種適合氣候更溫暖的時間插秧,但過了節氣春分才插秧,便會讓水稻收割暴露在颱風來襲的風險中;較晚收割的稻米外型較飽滿美觀,但是彈性的口感便會降低。不能夠按自己種植的水稻品種特性,在最合適的時機種作與處理,是未能擁有農業機械的小農所面臨的限制。即便是代耕業者 ,若非擁有完整水稻生產流程中所有的機械, 亦需仰賴其他代耕業者協力,一位育苗廠的老闆這麼說:「農ê物仔ḿ是你想ê單純化(農業的東西不是你想像的那麼單純)」。

操作機械的代耕業者是關鍵的角色。小農與代耕業者以口頭談妥工作後,又可能臨時變卦,原因是代耕業者手上要負責的田地過多,無暇再履行曾經與小農的口頭允諾。我在去年的春稻收成時面臨颱風過境,在颱風前夕搶收或讓稻子歷經颱風考驗的兩難中,我選擇後者,幸而水稻根系穩紮穩打並無損傷,殊不知代耕業者負責的田地全都搶收完畢,完成工作後清洗了收割機準備過冬,不願意再與我配合,我只得心急地尋找其他代耕業者。漸漸地有小農意識到,要從這層關係中鬆綁,唯有收復水稻生產過程中各個階段的能力,才能擁有更完整的自主權。

   小農決心學習操作大型曳引機,承攬務農夥伴的打田工作,認同理念的代耕業者不惜出借百萬農機具,讓出自己的田地作為練習場域。小農打田,方知從曳引機打在深淺不同的田區所發出聲音的差異,感受機身震動的強弱,掌握了田地的狀況。農夫與機器合而為一,猶如鋼鐵人在鋼鐵衣之下,保護這個世界不受邪惡力量威脅。集結眾多小農共同合資添購小型農機具,自行操作中耕機打田整地、小型插秧機插下自己育種的秧苗,過程中亦彼此換工,減省勞務成本,掌握自己田地的狀況、安排田事工作期程,更進一步邀請消費者藉由買米來參與農機具公共化的募資計畫。讓小農自主的鋼鐵人,現在正要崛起。

---全文刊載:<<鄉間小路>> 2015年2月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