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水柳的棉絮因風飄起,又來到做秧床的時候…」農夫以春耕為文,信手拈來便是一句充滿文學氣息的起頭。生活在農村中,大自然所刻畫的四季美麗,
隨處可得,能成為文學與藝術的靈感;農夫在農村中的勞動,雙手之間造就的農業技藝,更深化了農村的美,傳遞出人與天地之間親近與和諧的情感。 在節氣雨水的前後,農夫在維持著手工插秧的田區內製作秧床,以雙手大力地翻攪田土,使田土與水充分地融合成泥漿狀,仔細地挑除任何一根樹枝、一片樹葉、一叢未腐爛的前期水稻根系,最後兩人協力緊抓繩的兩端貼著秧床,穩住大腿與膝蓋的力量,蹲走緩步前行,劃出秧床的水平面。倘若缺乏默契,一方鬆動注意力與手腳的力量,便會產生高低不平的結果。最後,以柔軟的手腕,每四十五度角拋出指腹抓握的一把一把苗種,粒粒分明地均勻地散佈在秧床上。施力不當,撒出的苗種將重複堆疊,影響秧苗發芽與生長的狀況。農業技藝的美,是建立在實用上,符合民生需要而做。
曾有人問日本民藝巨擘之一,陶藝家濱田庄司:「只用十五秒淋釉會不會太短?」他答:「我用的是一瞬加六十年。」農藝之美,是出自農夫週而復始的勞動,隨著四季更迭而持續地反覆鍛鍊,令人讚嘆的熟練而展現出專業。農業技藝講求思前顧後農事工作的順序,以免白費力氣,影響效率。早期的農村社會,插秧、收割等大事,皆是厝邊頭尾相互幫忙,換工者自然會比較誰家的前置作業處理得夠仔細、工作起來夠順暢;比較哪家較草率,換工費時又費力,哪怕是機械作業,農機代耕前的田區作業如水位、雜草等管理未盡善,也都牽涉機械進場的時間和效果。農業技藝還講求從身體感知,眼觀心辨。水位適當嗎,水田的福壽螺將選擇以何種方式應對,幾時開始曬田,又幾時放水。每塊田區的問題各不相同,每位農夫又有獨立解決問題的方式,農法猶如拳法,諸家流派中流傳下來口訣心法,入門者各自領會,只有自己能為自己的田地作主,於是,各家的田地展現了各自的農藝。
老農雙手一捻田間的稻草,變成草繩,束緊盛裝稻穀的麻袋;綁縛讓蕃茄攀藤的竹竿支架,或以竹竿為經,草繩為緯,在草繩上繫緊一束束稻草簾,供豆苗攀附向上爬升。放眼望去的風景,是整齊諧和的韻律。雲門舞集的舞作<流浪者之歌>,舞者謝幕過後,舞臺上最後一位舞者,將表演過程中漫天飛舞、散落一地的金黃稻穀,從舞臺中心緩緩地耙成一圈一圈同心圓。現實中,夏季水稻收穫後的曬穀,薄薄一層的稻穀平鋪在地,農夫再輕輕地耙出一道一道的山稜狀。汲取土地養分的舞蹈,將農村的實用之美洗練成心無旁騖的美感,帶領到藝術的層次。
藉由藝術,讓我回過頭來更深刻地欣賞農藝的美,是與身體的美合而為一。無垢舞蹈劇團的舞作<觀>,角色「行者」的身體彎脊、屈膝,步履緩慢的前行,手持木缽,每走一步,便曲身撿拾一顆石頭;舞作結束時,行者每走一步,再將圓石從木缽中取出,曲身放下。行者角色充滿寓意,令我聯想生存於天地之間的人類,悠緩而敬重地行走在時間的長河裡。春耕來到,農夫於田間施撒米糠,隨著打田翻土將之和入田土中,為土地滋潤養分。施撒米糠粉時,因風吹起的米糠粉在空中揚飛,劃出拋物線,陽光照耀下而透露金黃,緩緩降落在墨黑色的田土上。每走一步,施撒一把手中的米糠粉,我對當下感受到的美麗,感動不已。我聯想起行者角色,於是挺起脊椎,端正步履,收斂手勢。便是在這身體的感受中,我覺察這是農夫在田地間頂天立地的姿態。大地寬容,讓人類得以施肥予地、撒種於田,因為給與,而得自尊。猶記春耕前,從西部南下的火車中,望見因為停灌休耕政策而沒有了水的田地,自問:「無能耕種的農夫,何以自尊,頂天立地? 」
農藝是從農工作者的專業,也是成就,而停灌休耕政策剝奪了人的工作權與工作的尊嚴。慈悲大地,稻穗成熟時垂下,猶如一雙施與的手,讓人學習承受的感恩。人類又可曾記取天地的教誨,予人尊重且自由地給與和拿取呢?
---原文刊載<<鄉間小路>> 2015年4月號
農藝是從農工作者的專業,也是成就,而停灌休耕政策剝奪了人的工作權與工作的尊嚴。慈悲大地,稻穗成熟時垂下,猶如一雙施與的手,讓人學習承受的感恩。人類又可曾記取天地的教誨,予人尊重且自由地給與和拿取呢?
---原文刊載<<鄉間小路>> 2015年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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