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0日 星期三

農村裡的光影藝術家


/ 陳怡如


告別了節氣穀雨,天氣一會兒回溫一會兒跌入陰溼多雨的天氣常態。每一次的驟冷都是與春天漸行漸遠、爬升至更高溫炙熱的天氣。水田的調節,給在地帶來溫度飽熱中夾帶清透涼風的微氣候。宜蘭的雨天在一年中佔去半數,陽光的日子甚是難得,集中在陽曆六、七、八月,整座蘭陽平原正逐地形成一個既保溫又兼具通風的烘爐,為孕育水稻結穗、釀製醬油營造了最適宜的風土。

從節氣端午到秋分的這段期間,太陽照耀在蘭陽平原上,與地表形成的角度在88度~65度之間,村裡的長輩們莫不把握最佳時機醃製農產品。員山鄉內經年製作醬油的合群農莊大姐,以經驗得出農曆六月一日將發酵完成的黑豆放入甕中釀造所得的醬油,滋味尤其好。是日之前,謹慎留意著一週為期的氣候預報,倘若晴朗的天氣穩定,便能浸泡黑豆,翌日清早天光啟,熬煮黑豆。煮畢於炎炎日頭底下曝曬上午八點到正午這段時間,每半小時為黑豆翻身,使豆身每一面平均地接受陽光的照耀。陽光給得巧,只帶走黑豆表面的水氣,仍保存豆內本身的飽足水分。完成曝曬後的黑豆,移至室內進行發酵。這為期一週左右的發酵階段,又是仔細地觀察黑豆發酵時的熱度,又是謹慎維持著封閉式室內空間的溫度。發酵完成後的入甕醃製、陽光下曝曬、醬汁熬煮、過濾封存等,又有一番與天氣周旋的學問。手工醬油的質地,總會因為掌握住的自然條件不同,每年皆是有別於以往、差異細緻的風味。

瞬息萬變的光,正是南澳鄉海拔五百公尺山上的菜農陳碧郎所努力掌握的自然條件。光合作用維持著蔬菜生命運作的系統,陽光充足的蕃茄葉面明亮、藤蔓攀附得又高又牢;相鄰兩步的蕃茄葉,因建築物遮蔽住日光,相對委靡,結實率亦低。光合作用完整的蔬菜,順暢地代謝其本身的蔬菜硝酸鹽;在光照不足的日子裡,農夫則力控水量多寡,以使根系不過份吸收施撒於土壤中的肥分,免得無法藉由光合作用代謝掉硝酸鹽含量,於人體又是負擔。他是逐光的農人,即使身處在陌生的農園內,只消觀察光照的方位、葉子是否受到充足的陽光照耀,便能知道最為合宜的風土條件是否都已聚焦在這果實身上,美味不美味。他亦是光影詩人,吟誦出廿年來耕作中「寒耕熱耘與光周旋」的體悟 。<<乘著光影旅行>>紀錄片中,總以長鏡頭寧靜悠長地拍攝生活幽光的李屏賓這麼說道:「做攝影師,第一個要瞭解燈,你不觀察光影,永遠掌握不到好的光影,你不關心它,它就不會是你的。」哪怕是光、風、水、土壤等,皆是農夫需要留心的要件,它們是工作勞苦的由來。

陽光如是平凡地照耀在生命身上,往往不察即失、稍縱即逝。十九世紀的西方畫家透過繪畫,深刻地描摹光影在生命體上細微與重要的構成。當時科學界對光的討論方興未艾,一直有光是粒子構成,抑或波動形成的兩派學說之爭。正尋找創新繪畫技法的藝術家們,從科學觀點中得到啓發。印象派的畫作,捕捉隨著時間移轉,瞬息變化的光波所帶來的色彩變化。而後,新印象派又稱點描畫派,則描繪光點在畫作對象上所構築而成的色彩及光影。農夫如同藝術家一般,察見了光的存在與細膩的影響,以農作物演繹大自然所餽贈的各種條件。如藝術一般的農作物啊!前些日子,Facebook上熱絡地進行著Art Challenge活動,邀請自己周遭的一位創作者友人連續五天分享三幅作品。一位宜蘭的女農受到穀友的鼓勵「農作也是藝術品」, 分享了她的田間攝影:第一天是自己培育的紫糯米秧苗發芽、插秧機將青嫩的秧苗插入土中,猶如在褐土大地上刺繡新綠;最後一日的作品是放眼望去整片黃澄澄的水稻結穗、手捧滿盈稻穀。想像著這些為農夫視若珍寶的作品送到煮夫煮婦手中後,又將以料裡的藝術另一風貌再現。

「你一直要觀察光影變化,不能停,因為不能回頭,就跟過日子一樣,過了就過了。」逐光的攝影師一番話,與我在農村生活的心得如出一轍。蘭陽平原燦爛高陽的日子就快來到,亦很快地消逝,那縈繞心頭的腐乳香、醬油味得在最好的時機醞釀。

--全文刊載<<鄉間小路>>2015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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