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怡如
一地的陽光、土壤、風、水等風土條件,長成屬於這片土地的作物、民情,生出用以描繪這片農業景貌的辭彙、人與人之間交流的語言。這些語彙同使用它的人一樣,吸足了水、喝慣了風,自有一種模樣和個性。與宜蘭人交談閩南語,有些辭彙、口音總是別於家鄉海口腔。「不哩」、「不哩」快速地溜轉在語句中,接上形容詞,「不哩好」是蠻好、「不哩水」是蠻漂亮。「勁」為真正、非常的意思,比「不哩」更具有堅定、確信的語感。在水稻田除草時,老農夫一句「紅骨的虎頭釘仔勁厲害」,短促的「勁」,有力地刻畫了雜草危害的嚴重性。
語言的風土,探知地貌紋理、風俗深度,對於掌握農事精髓來說,重要性不下熟稔天氣與農法,成了初步邁入農村的友善耕作新農們的入門課。每月一次「農用台語課」,由「李江却台語文教基金會」陳豐惠老師帶領 ,學員們是一幫友善耕作的小農,以小農們與老農夫閩南語交流的田間紀錄作為上課讀本。小農之中或有閩南語不流利的河洛人、或有客家人、香港人、新加坡人等皆不諳閩南語,善聽善說閩南語者算少數,然而交流各地不同的腔調,也是課程的一環。初識陌生的語言,不免俗得從確認一切物件的名字開始牙牙學語,因而練習水稻生命史各階段、各部位的稱呼,就像學習異國語言總有那麼一課,人體各個器官的說法,上醫院時才能道出哪裡生病。認識水稻的各器官以後,水稻生長的任何狀況,農夫們各取所需,看是上肥料行、農藥行對證下藥,或者農夫們之間交流,以友善的方式因應。
水稻在插秧前,稱為「秧仔」。經過一個月,長為更茁壯的模樣,改稱「稻仔」。插秧兩個月後,「稻仔有身」意即水稻已在孕育幼穗,莖稈自然也肥潤起來,又以「圓身」描繪,貼切不過。春耕插秧前後,村裡農夫們逢人打招呼:「佈田了沒?」夏季的招呼問語改為:「你的稻仔圓身了沒?」問的是水稻的近況,實則也關心人在忙些什麼、過得好不好。與老農夫以方言溝通,尚能在豪華民宿林立下變相的農村演化史,察覺水稻與人緊密關聯這一史前遺跡。方言中生動地以人的習性比喻水稻的生長,在育種的階段,放置在湧泉中浸種的台中秈十號稻穀,農夫形容「這就像人的肉色從濕潤的白色汗衫底下微微透出」,異於一般品質的紅米在浸種過後益發容易辨識、挑揀淘汰。水稻弄花時,細白的穎花在中午前開啓,農夫描繪水稻「喜歡溫暖天氣,覺得身體勁爽快,就打開花朵」,看著水稻順利生長的農夫,內心勁歡喜,彷若想像著水稻手舞足蹈的姿態。
在水稻插秧後,直到收割前,農夫常與水田雜草拼搏。從語言更知水田雜草之冠芒稷,又稱稗草、紅腳稗仔,是如何地頑冥不靈,緊緊地從水稻叢中冒出、牢牢抓住田土。水稻的根系最先呈「坦橫(thán-huâinn)」模樣,像人睡相四仰八叉般,漂浮在土層下方一點點。此時農夫在田間挲草,剛好按摩著水稻的根系,幫助它深根茁壯,而後根系變得「坦敧(thán-khi)」,從橫躺往垂直方向收斂,但仍像一個放鬆的人站得歪歪斜斜。在此之前,稗草與水稻爭逐日光,開枝雖慢,一旦逮到機會,靠著「坦徛(thán-khiā)」直挺挺站立的根系,宛如黑馬一躍比水稻還挺拔。直到水田的水放乾、曬田後,經過一個磨練的生涯關卡,水稻的根系才以「 坦徛 」姿態,堅定地往土地下穩紮,不畏颱風季。我們以人類語言描述作物,像聊起一個認識的鄉村人,它的個性、滑稽的趣事、了不起的作為,或者八卦傳聞。透過方言,聽見了活生生的人、作物,如何活潑潑地共存生活著。
<<馬橋詞典>>作者韓少功在盛產魚貨的海南島,詢問菜市場的賣主:「這什麼魚?」只獲得「海魚」、「大魚」等含糊其詞的回答。悠久的漁村,理應擁有細緻描繪魚種、魚的部位等相關辭彙,這些辭彙竟無法進入操持「普通話」(中文)的百姓口語中。「普通話是我與電視、報紙溝通、是我進入現代的必需。我在菜市場買魚的經歷,只是使我突然震驚:我記憶中的故鄉也普通話化了,正在一天天被異生的語言濾洗—它在這種濾洗之下,正在變成簡單的大魚和海魚,簡略而粗糙,在譯語的沙漠裡一點點乾枯。」
我在農村中漸漸體會方言是從豐沛的土壤、海洋、山林中長出來的,它的生命力如此野生,是動物靈動的雙眼、細緻的斑紋、矯健的速度,又同你、我一般的人類,刻畫別人總是到位。
---文章刊於鄉間小路2015年七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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