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30日 星期三

醃漬一方風土、一家味道


/ 陳怡如

年輕的時候讀過詩<甜蜜的復仇>:「把你的影子加點鹽/醃起來/風乾/老的時候/下酒。」彼時年少,不曾獨立下廚,更遑論製作醃漬品。談感情的經驗亦少,當時朗讀這首詩,僅知道理,未曾深刻領受把回憶揉上鹽巴,淌出疼痛的髒水、軟化對愛情堅信不移的執著。當下生活的快速、易變、只想即刻獲得答案,也來不及等待回憶給時間的風吹乾。在燠熱的台灣夏季,很快地就腐敗臭酸。當時如何能讀懂詩的道理,只憑記憶中母親的曬蘿蔔乾與煙燻臘肉。

母親擅長的醃漬品少有,我們家是大切新鮮食材、煮法快意闊氣、味覺豐厚的閩南家庭。由於外婆早早過世、外公早已遷居他方,我從不知道母親從她家鄉傳承下來什麼味覺的記憶,只聽聞她說都是在嫁作人婦後,才學著下廚。於是,逢年過節的端午粽、中秋月餅等,皆是母親自己好學摸索而來的廚藝。曬蘿蔔乾與煙燻臘肉,是我少見她所製作的時令醃漬。隆冬裡,裹著紅色塑膠紙的掃帚上,吊著數串肥厚的臘肉,在一片灰濛濛的冷天中,特別能勾起熱烈的食欲。擰壓出水分的蘿蔔乾,柔軟的模樣經過日曝,曬出個性來,一個個彈脆嚼勁。我與姐姐貪玩,忍俊不住跳上去踩踏蘿蔔乾,惹來蘿蔔腿遭受母親毒打。醃漬過程所發生的情景還記憶猶新,母親卻早已不再自製蘿蔔乾與臘肉,我忘記它們的自家味。

來到蘭陽平原,我並非因婚嫁而來,照道理說沒有家庭的包袱,得跟著婆婆媽媽下廚、醃漬。然而,宜蘭女性長輩醃漬一方風土的滋味太過迷人,以致於我陷入醃漬物的溫柔鄉,不能忘懷、不忍離去。春天的小黃瓜,經過兩週的輕發酵,再以員山鄉的湧泉水漂洗,而製作出潤口的醃瓜。夏天收成的新米,在一週的米麴發酵後,成了豐富豆腐乳甘甜美味的基底。同樣伴隨著水稻收割而收成的黑豆,經過一週豆麴發酵,再經廿天吸收日月精華的曝曬而得醬油。種瓜得瓜、種米得米、種豆得豆,自己耕耘、投諸勞動而獲收成,再經雙手撫慰、揉搓、壓製 ,被身體所牢記的味覺記憶,外帶不了、無法以成品替代,只有在時光的流裡,願意慢條斯理品味,方能體悟這一期一會滋味的道理。

今年初次向村裡的漬女學習發酵米麴,先是遇上颱風前夕的大風,將米麴吹得過乾而無法發酵,而後重新蒸煮,以利再次發酵,我又不察竹篩太溼,而急速腐敗。天公伯厚待我,繳足一次學費,學會因應太乾與太溼兩種發酵問題。一位跟著先生的姑婆習作各類醃漬物的漬女,又重新引領我發酵米麴,提點察看發酵溫度、定時翻麴、留心發酵間的保溫保溼狀態。過程中,為了幫助米麴接菌,一位七十歲的資深漬女帶我至蘭陽溪河堤邊,採集蒲姜仔,鋪蓋在米麴上。紫色花穗盛開的蒲姜仔散發如艾似樟的氣息,和著升溫中的米麴香氣,搧動感情。

醃漬,女性與女性之間交流、傳承的手法、經驗、一邊製作一邊叨絮著家家難念的經,豐富了各家醃漬的味道。若形容我製作的豆腐乳味道,那有身處異地、母親不在身旁,蘭陽婆婆媽媽們照顧我的心意,也有與跨海來台耕作的香港女農們習作台灣味的同儕情誼。這些味道,她家不可比擬,即使再出自我手,不同時空亦無法複製。幸而,節氣復來,總有醃漬的機會,美好的記憶可以再現。今年春節,母親捎來暌違十數年不見的臘肉,以我栽種的稻米等燻製,我與之交換蘭陽甘蔗煙燻的臘肉。嚐入心底,兩種都是我的自家味。

---刊於<<鄉間小路>>201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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