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7日 星期六

土裡來土裡去


/ 陳怡如
  

「宜蘭的土會黏人喔!」初來乍到宜蘭時,春耕時節,代耕業者對著外地來的我這麼說。我早已耳聞其他小農面對終年濕漉漉、排水不易的水田,有苦難言。未料多雨水的宜蘭土也會這般黏人,讓人捨不得離開。後來我才知道,許多地方老一輩的人都這麼說,終究不是一方風土的原因,而是人心尚土,安土重遷。

土,是小農踏入農村的第一課。這一堂修不過,絕對死當重修,我好幾次低空飛過。某日,前輩農夫對我耳提面命,田裡的出水口排出太多水了,連土都流掉了,見我仍未解決問題,他早已禁不住,挽起褲管下田,處理了田埂破洞而水流不止的問題。前輩們多做勝於滿口大道理,耳濡目染之下,我漸漸把重視土這件事,放在心上。從水田裡工作完畢後,將雨鞋沾黏的土給敲下,留在水田裡,才敢起身;每每代耕機器打完田、插完秧、收割完後,輪胎走動所帶起的田土,代耕業者會以隨車攜帶的鏟子將田土撥回水田中,我起而效尤。代耕業者每每在田邊稍事休息、飲酒聊天,說些不正經的玩笑話,也聊他們對農業的看法,「什麼都能進口,只有土地進口不了」,正著手把代耕事業傳承給兒子的老農這樣說著,他的兒子從今而後就要與土地共事,他為每一塊代耕的田地拍照,田土的狀況如何,他摸索學習著。

我所承接耕作的慣行農法田地,土層薄且土質硬,它們習慣了在耕作時節給肥、追肥,面對我這採用自然農法無施藥、無給肥的農夫,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鄰近的前輩農夫田地,田色黝黑得發亮,是田間生物相當精實在勞動的田土才會散發的色澤啊!踩踏下去後,即使我已經務農第三年了,早在水田裡練就健步如飛的技藝,還是被又深又軟的田土給耽擱了步伐。老農前輩道來:「
以前的田,土很薄,大約只有兩指寬的土厚也要種,因為吃的東西永遠都不夠,種一些地瓜什麼的也好。把大石頭搬開,在石頭跟石頭縫中,總有一些小碎石跟沙,把這些篩出來,就是最一開始的田,這叫做“開墾”。」每年種稻留在田裡的稻頭、稻桿等變成腐植土,慢慢地養出土的厚度,累積成了餵養子孫的田土。

我曾造訪日本木縣益子町,因為是陶瓷重鎮,對於土多加禮敬。它們近來每三年便舉辦一次「土祭Living with the Earth」,藉由地理學考察當地風土、加以應用土來進行藝術創作等,所策劃的解讀風土、風土旅行、風土音樂聆賞、在地食材料理品味、陶藝職人技藝觀摩,以喚起當地居民珍視一地風土所養活、孕育生命的貢獻。在全球慶賀作物豐收的祭典潮流中,的確,我們都快忘記了是田土孵育這一切富麗豐收的景貌。

時空拉回今年的宜蘭,陶藝家李宗儒以家鄉羅東鎮的土壤來燒冶食器,「羅東土較軟,質地細緻,潛藏在土裡的礦物質經過高溫冶煉後,呈現如柴燒的落灰效果,增加自然蝕刻美感。」家鄉土化作美感保留在食器內,人也記住了所吃的食材從何處而來,生命源頭來自何方。人類的文明,都是自河流經過、兩側豐實肥沃的厚土所開展出來的,從土壤鹽化、沙漠化、房舍化等,造成農業崩解後,漸漸佚失的。我們從土裡得來太多,只要我們還能守住一點點土,就是還給地球的一份心意。

---全文刊於<<鄉間小路>>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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