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自稱小農女兒,採拾家中的梅子,將製作醃梅子梅醋梅酒。 |
漬物與女人
寫於<<漬物語>>作者序。
為什麼採訪的都是女人?在擬訂受訪人物時,名單上也有若干醃漬的男人。我躊躇,思考著編輯曾給我的訊息:「這本書不完全是寫出醃漬食譜,而是寫出人物的故事,特別是他們的生活。」終於,某日在廚房,手上切著蘿蔔或者洋蔥,我心中有了譜,就書寫與我真實地交流過醃漬食的人物,她們曾經帶領我領略了蘭陽平原的醃漬風景,共同經驗醃漬過程中的摸索與開封的喜悅,她們身上有我嚮往的特質,她們的生活帶出了農村的興味。於是乎,名單都是女人們了。這是偶然,不代表男人不醃漬。
這也與人類文明有莫大的巧合,女人總握有生產、收藏種子、運用植物等等能力。生命的誕生,植物在人類、豢養的動物身體上所發揮的療效,又或者將人類無形的智慧傳承下來,都充滿了神祕。醃漬與發酵,它們的特質和女人所掌握的能力一拍即合,它們為人類肉眼所不能見的微生物菌世界所掌握,有其神祕;它們需經過時間醞釀,如懷胎在身的種種變化,最後誕生出一個全新生命;它們也藉助植物的功效,接菌媒介,或調味引線。蒲姜仔,這款野生植物娓娓道出女人醃漬的故事,通曉神祕力量的她們,在醃漬與發酵的神祕裡優遊自在。
女人們告訴我,蒲姜仔、絲瓜葉鋪蓋在米麴、豆麴上,接引麴菌,幫助發酵。 宜蘭人時興自家製作豆腐乳與醬油,若不自己發酵米麴、豆麴,這些也都容易在夏季的市場裡買獲。但我認識的女人們,口耳相傳天然的技術,領我前往蘭陽溪畔採集蒲姜仔,它還有個名字,是黃荊,說的就是成語中披荊斬棘的荊,一款叢生灌木。讀披荊斬棘一詞,總想像這兩種植物模樣險惡、折騰磨人,竟未意料黃荊身形秀逸,姿態拔高,盛夏時粉紫色圓錐狀花序在枝頭搖曳,香氣低調清新。植物學裡,它被歸類為馬鞭草科,光看名字也香。米麴在發酵過程中會產生熱能,水份也會蒸發,蒲姜仔就發揮了保溼、聚熱的功用。倘若米麴太乾,女人們還傳授了將燙過空心菜的水放涼,澆撒米麴。女人們信手拈來這些常民生活裡極為小眾的社群情報。竹篩或瓶甕裡的千萬微生物菌存活,全操之於她們的雙手;每日餐桌上的那一味,是她們的年度醃漬大作,少了這一味,吃慣了的人可是會牽腸掛肚。醃漬、發酵究竟不只是甕子裡的事。
從種子說起,那是食物有滋味萌發的最源頭。女人說起記憶裡的味道,怎麼做就是差了一點,若要再與味覺的鄉愁重逢,也只有找回佚失的品種。世上許多農作的品種都曾經富饒。開始出現愈來愈多單一物種的大面積種植、單一的人類口味喜好,農作品系一個一個地流失。一位女農,從冬山攜著一袋來自員山旱田的黑豆,攤開放在手心上,是一顆顆黑黑小小,長相凹扁的宜蘭在地品種黑豆,這是一位資深女農自家留種的。冬山女農來到頭城,用黑豆向另位女農交換其他雜糧種子。春天,這些都握有在地品種黑豆的女人們,就在各自的田地裡播下黑豆種子,夏天收穫後,也都各自釀起自家口味的醬油。從農的女人們為自己的醃漬、發酵食保存種子、下田耕種與收穫,她們在這條路上信步往前,並不為了從農的父親,或從農的先生才這麼熱中於農事。她們屬於自己,醃漬的味道也屬於自己。
我收藏了女人們釀製的醬油,每一家的味道都恰如其人,圓潤順口的、簡單質樸的、明亮細緻的、鹹嗆強烈的,不同的口味、香氣,適於不同的料理。醃漬與發酵,皆是個人的創作,有個人風格與脾性,擁護者各自愛戴,無論高下。醃漬與發酵,往往也是一場集體創作,全家大小投入的家庭手工,或是同儕共同交流學習。它雖開放,但體質上仍是注重私密的,它關乎食譜是不是能流傳、分享,即使食譜流傳,還有手路的養成,這是身體無法被帶走的能力;它關乎選擇與誰共度醃漬時光,投擲的時光會捕獵情感與記憶,成了醃漬、發酵食的一種調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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